云深不知处的厨房。
母鸡在鸡窝里扑扇翅膀,咯咯咯叫了三声。
蓝忘机在用汤勺搅拌炉子上温火煨着的一小罐子汤,雪白的指尖捻了一小把盐巴洒进去,搅拌均匀,汤勺递到唇边试了试咸淡。
这个程度魏婴应该喜欢。
蓝忘机放下汤勺,往膛下炉火送去一个掌风,火噗噗地灭了。
母鸡在此时咯咯咯地叫起来。
蓝忘机看了它一眼。
母鸡抬起头,与他对视,鸡头一挺,对着蓝忘机欢快地叫了一下。
似乎在炫耀什么。
蓝忘机眼角瞥见母鸡圆润的胸脯下,藏着一角瓷白的颜色。
弯腰在鸡窝跟前,蓝忘机不无优雅地扶起一边云纹广袖,将线条优美的一段手臂露出,伸到母鸡肚子下,摸了一只鸡蛋出来。
鸡蛋握在手里尚有余温,还带着一点新鲜的味道。
魏婴应该会想吃蛋羹。
蓝忘机想,起身把鸡蛋取走了。
母鸡生气地叫起来,一摇翅膀咯咯咯地从鸡窝里飞出,扑到蓝忘机脚畔,愤怒地围着他的白靴子一顿猛啄。
厨房的家仆吓坏了,一边向蓝忘机道歉一边将母鸡抓起,扔回了鸡窝。母鸡站在那扑扇翅膀,表示对蓝忘机随意剥夺他人劳动成果的抗卝议。
家仆给它洒了一把新鲜玉米,母鸡便啄玉米粒子去了。
蓝忘机将鸡蛋敲开在碗里。
两个橙黄的小团子在黑陶碗里快活地游了游。
双黄蛋。
魏无羡刚吃完蛋羹,白芷君便来了。
魏无羡舔了舔嘴角的碎末,挽过一截衣袖就要往上抹,面前马上便递过来了一张雪白的方帕,魏无羡冲蓝忘机一笑,接了去擦嘴。
蓝忘机将黑陶碗收起,顺手铺了个软垫给白芷君坐下。
白芷君道过谢,从袖子里取出脉枕,魏无羡熟练地将手腕往上一搁。
片刻后,白芷君收回脉枕,眯着眼捋了须子。
蓝忘机眉头蹙了起来,白芷君这副样子,通常是有事情要发表了。
跟魏无羡交换一个眼神。
近来白芷君检测魏无羡的身体都是沉默居多,蓝忘机身形有些沉重,在魏无羡身边缓缓坐下,动作不失从容,魏无羡却知道,他这是在做心理建设。
蓝忘机在青席上调整了坐姿,方才向白芷君投去一个眼神。
白芷君笑了笑道,“含光君,魏公子,此前月份小,肚子里的情况老夫还不敢打包票。现在,脉象清晰,确信无虞,才敢告知二位。”
魏无羡投来一个略显困惑的眼神,蓝忘机握住了他放在膝头的手。
白芷君继续道:“此胎,魏公子怀的是两个。”
蓝曦臣正在批阅各地瞭望塔发回来的信报,家仆刚给他报来这个消息,一下子就站了起来。
丢下从瞭望塔刚调岗回来,正严肃等待批示的弟子,风风火火去了静室。
进去的时候,蓝思追蓝景仪这些少年已经在了,围着魏无羡在打闹,一群人嘻嘻哈哈。
蓝忘机在喜悦的氛围中沐浴了一阵,此时则一脸严肃地听着白芷君讲孪生子应该注意的事项。
白芷君正讲到些胎儿双倍,风险亦双倍的话,蓝忘机眉头又蹙起来了。
蓝悦在一旁闷闷地坐着,心想自己的宠爱又少了一点,蓝曦臣在他肩膀上拍了拍,一屋子人见了他,忙行礼。
蓝曦臣回过礼,兴高采烈把祝贺的话讲完,也坐在白芷君身旁听了起来。
白芷君重新跟他讲了一遍。
蓝曦臣眉头也蹙起来了。
白芷君前脚刚要走,蓝启仁屋里的老仆人来了,老仆人追着白芷君,白芷君只得从头又讲一遍,讲完之后人就被径直拉走了,看上去是要上蓝启仁的住处讲第四遍。
魏无羡哈哈大笑,一拍大腿道:“担心个什么呀!哪家坤泽不生个三四五六胞胎什么的,以蓝湛你的能耐,我还觉得这胎少了呢。”
蓝忘机的能耐到底是什么,没人敢问。
蓝曦臣掩着嘴咳嗽了两下,道:“阿羡此后可得更注意身体了。”
魏无羡道:“比起这个,我更加烦恼的是,名字不够用了。我本来都想好了。”
蓝曦臣便问,魏无羡想好的名字是什么。
魏无羡理所当然地道:“‘乐乐’啊。”
蓝曦臣笑眯眯地:“……”
看了一眼那边不怎么欢喜的欢欢小公子。
“欢欢乐乐”,魏无羡给娃起名的连贯性倒是很一致。
魏无羡道:“怎么,这名字不好吗?”
蓝忘机抓过魏无羡的手,道:“好。”
蓝曦臣笑容不坠:“……”
第二天,蓝曦臣将他精挑细选,历时数月才敲定的几个新生儿名字郑重地放在一只匣子里,命人送到了静室。
看完后,魏无羡评价道:“这些名字果真是……咳,姑苏蓝氏风。一个个老气横秋的,跟教书先生似的。依我看那,还是‘乐乐’好,蓝湛你觉得呢?”
几日后,叔侄三人品茗的间隙,蓝曦臣问起了魏无羡的反馈。
蓝忘机如实回答。
蓝曦臣笑容依旧,蓝启仁沉默不语。
孩子是蓝忘机和魏无羡的,在起名一事上,长辈最多只能提供参考,更何况蓝忘机喜欢,蓝启仁和蓝曦臣实在也插不上话。
蓝曦臣经历一番心理挣扎,放弃了第一个娃,转而问起:“那第二个名字,你们可有想法?”
蓝忘机缓缓道:“魏婴提议,‘高高’,或者‘兴兴’。”
蓝曦臣:“……”
蓝启仁:“……”
对话无法进行下去,这个话题暂时被搁置一旁。
蓝曦臣道:“静室里的婴儿用具还得再制备一份,我这几日会吩咐下面的人置办,还有人手,忘机,你看看是否要增加。”
蓝忘机道:“暂时不必。”
蓝启仁却道:“我知道你素不喜人多,静室现在看着还行,但孩子一生下来,手忙脚乱,你就知道了,我看,还是先找好人,有备无患,到时候再临时起意,可就没你想要的了。”
蓝曦臣道:“叔父多虑,还有悦儿呢,悦儿这么大了,也可以帮一份忙,忘机跟他一人分管一个,阿羡休息得差不多了再接手,就没什么问题了。”
蓝启仁挑了挑眉。
蓝悦这孩子蓝启仁也是看着大的,对于他大伯的这份乐观,却不予苟同。
蓝忘机生活起居一向朴素,魏无羡住进来之前,每日不是修行,就是读书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,目无凡尘,方才取名静室。对各种生活琐事也就是这几个月才上心了一些,得知魏无羡这胎怀的是双胞胎之后,除了高兴和担忧,也没想什么别的。
蓝悦三岁之前并非由他照顾,幼儿三岁之前和三岁之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,虽然有过一子,但无论是魏无羡,抑或是蓝忘机,都没有照顾新生儿的经验,跟新手父母也没太大区别。加之魏无羡跟蓝悦母子相像,都是那种没什么心眼的性情,育婴的大责,一大半自然是落到了蓝忘机身上。
本来对这些杂事都还没做什么想法,经蓝曦臣一提起,才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了,确实是准备不足。
不由想起几日前他跟魏无羡在香炉里的一个梦。
魏无羡月份大了之后,两人都是在梦中行的周公之礼。
姑苏盛夏本是溽暑,在山中却一派清凉。
点燃香炉后,静室中香气蔼蔼,魏无羡抬脚踢落被子,不多时便沉沉入睡。
肚子日渐拢起,薄薄的中衣不住从两边滑落,露出一片浑圆的肚皮。
蓝忘机眼皮亦愈发沉重,还是强撑着,先将魏无羡脚边的薄被一直拉过胸口,给他掖好,才阖上了眼。
再度睁开眼,没想依旧是被熟悉的陈设围绕。
织布机、木制桌椅,甚至连角落的竹编鱼篓和墙上挂着的粗陋农具都并无二致。
魏无羡梦中二人隐居的小农舍,几度入梦,每次稍有不同的情节,来来去去不外是些生活琐碎,却也别有意趣。
蓝忘机身上都还是那身朴素的蓝白布衫,但却觉得腰背略重,他微微低头,正待分辨,就见自己跟前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小榻,榻上软绵绵歪着一个小婴儿,小婴儿小脚蹬起在空中,似是不舒服地扭来扭去,而自己一只手正轻轻托起小婴儿的屁卝股,另一只手深埋在濡湿又发臭的黏腻触感中。
小婴儿哇哇地叫了两声,蓝忘机还未做细想,双手已经自发而动,熟练地将小婴儿身下一张尿布抽了出来。
目光顺着伸出的手向前,小榻和桌子上都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不少婴孩的物事,小拨浪鼓,吃奶糊用的小罐子和小勺子,还有叠成小山的干净尿布。
蓝忘机从小山上取过一张新布片,塞到小婴儿屁卝股下,手上忙活的同时,他发现自己的脚也没闲着,长腿伸出,将身旁一个婴儿摇篮车踩得来回摇晃,摇篮车晃晃悠悠,里头是另一个正在吃手指的小团子。
就在他愣神的当儿,脖子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唤,一泼湿漉漉的口水触感的东西沿着他脖颈一侧下滑。
蓝忘机转过头去,发现自己背上还背着一个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环视小小的木屋。
木屋里一大堆从未见过的新制家具,摇篮车的不远处,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张小婴儿床,其中三张空着,另外两张里面还都有两个蠕动的小团子。
蓝忘机还在发呆,他手里的这个就哇哇地叫了起来。
换尿布耽搁片刻功夫,光溜溜的屁卝股兜在空气中拨凉拔凉,小婴儿不开心地大哭。
事实证明,这一声是万乐齐奏的引章,被这个一吵,屋子里东一头西一头的小团子,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,攒着小拳头,努着小嘴蠕动片刻,就齐齐扯开了喉咙。
蓝忘机淹没在中气十足的洪亮大合唱中,只觉得地板都震了起来。
正不知如何是好,木屋的门却砰地一下被踹开了,屋外飘进来一道纤长的黑衣身影,一口气不带喘地大声道:“蓝湛,欢欢,乐乐,高高,兴兴,开开,心心,我回来啦!”
扛着锄头,提着竹篓,叼着根草,神采飞扬的魏无羡一进来,就迎来了更洪亮的合唱。
丝毫未慌,似乎对自家小崽威力堪比破瘴音的合唱早就习以为常,一片嘈嚷中对蓝忘机喊道:“二哥哥辛苦啦。”
蓝忘机想了想,忽而明白过来刚才他那一串报菜名似的东西,大概是家里这五只小团子的名字。
“欢欢呢?”
魏无羡放下鱼篓,才看见蓝忘机手上一个、脚上一个背上还有一个,眉头马上就皱了起来。
愣住一瞬,半边身子又探出到屋外,一声大吼:“蓝悦——!”
“你小子哪儿浪去了,快给我滚回来帮你爹带娃!”
片刻功夫,屋外就传来了由远而近的急促奔跑声。
“阿、阿娘?!你这么快打完鱼回来了?!”
蓝悦慌张的脸出现在窗户上,他人没敢进来,先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,觉得形势不是很好。
魏无羡骂道:“你小子皮痒是不是!又跑哪里去了!别告诉我又在村口勾搭小姑娘!”
“把你爹丢下,一个人照顾五个娃!”
接下来的梦,便在魏无羡训蓝悦,蓝悦哄娃,蓝忘机继续换尿片,一家子三口人手忙脚乱地安抚五只小团子的琐碎日常中结束了。
想起这个梦,蓝忘机不知为何有种预感,如此情景,并非空穴来风。
而梦中他那三头六臂的厉害功夫,鬼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方才炼就。
蓝启仁看他片刻,心下有数。
对蓝曦臣道:“曦臣,你还是先替忘机多张罗张罗。”